木鱼钟敲了三两声,霭霭的淡赤的烟雾从红嘴的鱼烟炉中缓缓地往外吐,像一个真正的贵妇那样不疾不徐地倾诉着前尘旧事,满屋都是脂粉的香甜滑腻的味道,伴着不明不暗的红,自成一股异味,这是女人的味道,柔和又刺激,干净又污浊。光投不进来,即使拉开红窗帘,推开门,外面也还有高的城墙,上面爬满红的刺果子,都是有毒的,戳破一个,就像破了血管,汁水鲜血般顺着墙歪歪曲曲地流到地砖缝里,就是销匿了的不解风情的苦痛。
梅萼捻起一绺搭在她身上的头发——这头发不是她的——一颗伏在她膝上的脑袋略微动了动,她放下这绺头发,一手在那漆黑的头顶摸着,一手挑开黑发,脖颈处有个红蝴蝶的胎记,她怎么看,都像她当年追过的那一只。
她略惨淡地笑了笑。
镜中她虽容颜不老,但眉眼处的朱砂痣还是明晰地陷在皱纹里,如被波纹推起来浮在水面上的明珠。镜子那一头,红鱼嘴里依然吞云吐雾,女使们在大声咳嗽,叨扰了谁的不安的梦境,一个年轻女子面容宽和,唯有一双眉是立着的,挑出一份被磨得锋利的城府,她膝上仰躺着的女孩,眉眼处正是那枚朱砂。
梅萼笑,她膝上的脑袋又动了动,终于抬起来,睁着微寐的黝黑的眼,轻轻唤她一声。
一队人疾步走来,老神女梅芍在那边嘶哑而低声地大喊着:
“怎么回事,不是叫你们看好公主吗!”
她的朱砂痣在红蝴蝶胎记的眼里渐渐隐没了,梅萼被一群慌乱闯入的女使架着胳膊逃也似的离开——
她只听见木鱼钟敲了两三声,镜子那头的人物渐渐活起来,一个个死去的影像重又复苏。
梅萼在浓重深shi的烟雾里捂得一头大汗,惊觉,她的母亲——神女梅芍坐在她身边拍着她蝴蝶骨凸出的后背,梅萼叫:“屋里好热,叫她们把烟炉锁了嘛。”
“萼,该起床了,你看,外面下雪了呀。”梅芍爱抚着女儿可爱的小脸,这是一张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少女的脸,如初秋之桃一般,七分水嫩,三分熟甜——她俨然已是个美人儿,花只在半闭半开间最有味道。梅芍虽不愿承认这一事实,也不能够了,她无意嗅着这独属少女的滋味,染花汁的红指甲微微翘起,以免划破这张易碎的Jing致的脸。
梅萼不愿意起来,她翻个身,从母亲身上滚落下去,继续倒头睡。
梅芍看她一眼,颇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起身。几个女使上前扶她的手送她出门,梅萼只觉门打开的一瞬寒气逼人,飘雪落入房中,和烧起来的香灰搅在一处,混沌地胡乱飞舞着,像是夏日里被白白困在小笼里的瞎撞的蚊蝇——她厌了这些脏的灰尘在她眼前舞蹈。
“殿下,该梳头了。”
她被几个女使强行摁在椅子上,长发四散开,一头乌缎锈得厉害,恁是如蒲草般柔韧坚毅地撕扯不断。一个年长的女使胁下夹着一柄红梳,梳子大概半人高,齿还都是密匝的,她先前一步,几个年龄小的女使向后退两步。老侍女一人拿着梳子,将梅萼的长发咔嚓咔嚓分成八股,八个方向的小女使一人拿一股,同时跪在地上拿细梳去篦、用金针编起来。梅萼知道她的“那个日子”来了。长久地住在烦闷的红宫里,总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,周围拢着的都是清一色的人物,脂粉的细碎香味把人熏得一个头两个大,梅萼在胭脂堆中长大,总也看腻了美人。城墙又是不允许她外出的,兴许有鸟儿飞进来,不是翅膀刮破了刺果子毙命,就是让梅芍叫人打下来豢在小金笼里。梅萼看那鸟儿累累地伤,眼珠都不滚动了,总是不愿意去正视,又哭又闹地,梅芍抱她在怀里,哄也哄不住,非得喊着把鸟放了才罢休。
“居然是只雄鸟。”一个小女使惊讶地喊。
“别胡说!这是红宫!那种东西进不得的!”
“你看你看,它有那东西,就是雄的嘛!”
老女使一个巴掌糊在小女使粉嫩的小脸上,她便哭着跑开了。
梅萼问:“什么雄鸟?”她没见过。红宫里她玩的兔子、珍鸟、小狐都是雌的,没见过什么雄鸟。
老女使跪下,梅芍在后头看着梅萼天真好奇的眼放出异样的光彩,她意味深长地一笑。
“红宫没有那些畜生,他们都在外头干活儿。”梅芍摸着女儿的小脑袋,温和地笑。
老使女会意,捡起那只奄奄一息的鸟,收身走了,梅萼惊恐地看着那只鸟儿在她在逐渐攥紧的拳头里没了声息,一道道污血从老使女布满暗斑的指甲缝里没有声音地流,梅萼好像看到一根根细骨头在她眼里被碾碎了。
梅萼吓得钻到她母亲的长袍后面。
红鱼国是女人国,红宫里没有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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