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毛竹又名楠竹,叶若披针,四季常青,长成后高至数丈,粗近碗口,兼之材质坚韧,拿来搭建房舍、编造器具,最为便利。是以大江以南,凡野竹多生之地,常见乡人三、五结伴进山采伐,取为己用。这天一早,罗刹岭上正是晨曦欲露,烟岚四合,自东面小路迤俪走来三人。这三人皆短衣赤足,手挽砍刀、绳索,显是进山采竹的乡民,当先二女身形窕秀,一个穿着蓝衫,一个穿着红袄,虽是一副乡下丫头的打扮,却俱都生得肤白脂嫩,骨rou匀婷,眉目间尽透着江南女子的伶俐秀婉,二女身后不远,跟着一位五旬年纪的老汉,gui背微驼,胡须花白,头上扣了顶破旧的鲎壳斗笠。时当暮春,山花尽发,江南一带,暑气虽已初现,晨幕未消的山中却仍是夜凉未尽,倒不甚炎热。那红衣少女一手提着砍刀,一手握了一大把野花,几乎把攥不住,可瞧着四下里薇红鹃紫,满目缤纷,仍是忍不住东撷西采,兴味盎然。突然一甩头,扬声唱道:“清明节,三月初,彩绳高挂垂杨树,罗裙低拂柳梢露, 王孙走马章台路,东君回首武陵溪,桃花乱落如红雨。” 她唱得兴起,将手中野花一股脑丢在空中,那花朵一瓣瓣洒落下来,当真是缤纷如雨。一缕缕清甜的歌声,由她舌底娓娓绽出,直透胸臆,教人不由意酣魂醉。老汉听得入神,不觉给这歌声引得心摇意驰,恍然忆起少年之时,便时常领了娇妻阿春上山采竹。阿春人既美貌,嗓音更加出众,空山寂寂,她歌声便如泉水一般淌过了山谷,洗得这满地的翠竹愈显清新。如今十多年过去,歌声依旧, 一双好女亦出落如斯,那曾为自己暖被缝衣的美貌娇妻,却早已是生死两别。“咦,当年你……你不是也最爱这曲子?阿春呵,你可知咱们这两个丫头, 早已出落得跟你从前一样漂亮?你教她们唱的歌儿,也都唱得一样动听啦。” 想着,蓦地里眼前一花,跃出一张模糊的俏脸,依稀便是亡妻年少时模样, 笑yinyin端望着自己,眼波流动,顾盼如昔。老汉悲喜交集,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, 竟尔痴了。山路时有时无,歌声载浮载沉。三人行出数里,东方大亮,一轮红日冉冉而起,霎时照彻满山满谷的 青翠,惊起宿鸟无数。那朝晖穿过密密层层的竹叶洒将下来,衬得陈茵如锦的地面上,一片光影斑驳。转眼翻过山脊,下至一处山坳。蓝衣少女停住脚,向四下里望望,脸上微露焦急之色。红衣少女却哼着曲儿凑过来,笑嘻嘻说道:“阿姐,怎的寻了这半天,都是些不合用的家伙。真教人心急。是罢?” 她嘴上虽如此说,却没半分心急的样子,大眼睛眨了几眨,盯住姐姐,眼光中满是顽皮之意。这女孩年方十七,生性调皮,方才一阵边走边唱,已是微微气喘,鼻尖早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。蓝衣少女较妹子止大上两岁,却因年幼丧母,自小持家,性子沉稳了许多。今早爹爹带同她姊妹进山,原想采上几棵大竹,拖回去修补房舍。争料寻了许久,满眼尽是些当年的幼竹,实是不堪所用。她心中有事,只盼早回,不暇去理会妹子,转身向老汉道:“爹,还要再找下去么?前头是十里坡啦。我瞧…… 不如回去跟林木匠买几根算啦。 ” 老汉闻言,便知女儿话中之意。原来这罗刹岭离村十里远近之处,叫做十里坡。十里坡土肥林密,是个采竹的好去处。便在三、四年前,有一家后生两个同去那里采竹,却不知何故再没回来。之后便屡屡有人失踪。村民初时不明所以, 央人结伙去寻,都如石沈大海,一无音信。久而久之,村下颇多传闻,说是此地有妖物出没,专害过往的男女。里正也曾数次向管辖州县呈报,但均无结果,无奈将情由写成告示,遍谕乡里,劝诫乡人勿往。哪知纵使这般提防,仍是不免, 数年来,十里坡左近七、八个村子,已有百余名男女不知所踪。各村也曾聚筹银两,延请僧道前往探察,设法除妖。不想那些和尚、道士虽来时满口大言,实则一堆脓包,纷纷如打狗的rou包子,有去无回。这般几番下来,村民的心也冷了, 不复四处延请高人,只纷纷将通向十里坡的小路拦住,以免受滋扰为幸。因此这方圆数十里几成禁地,即便是在白日,也少有人迹。老汉略一迟疑,寻思若听女儿之言,向林木匠买竹,少说也须数百钱,心下便有不舍之意。又想妖怪一说,究属传闻。失踪的村人虽众,却至今也没见那妖怪的影子,解得愈多,破绽便愈大。犹豫一下,便没敢做声,只作低头赶路。红衣少女兴头正浓,哪肯就此放过?几步赶上来拍拍她肩膀,粗声粗气地道: “姑娘慢走。李逍遥行侠仗义,路过此地,有什么仇家要我替你料理么?那个……一条人命五文钱,三条命算你十文钱好啦,便宜得紧。” 蓝衣少女听她模仿自己心上人的痴言疯语,倒真有七、八分相似,不过最后这“五文钱一命”云云,却显然是临时杜撰的。忍不住羞恼之外,又觉好笑, “啪”地轻打了她一记,骂道:“你这疯丫头!留心给爹听见。” 红衣少女笑道:“我又没跟人家鬼混,为什么要怕爹听见?” 蓝衣少女气道:“你说谁鬼混?我教爹狠狠打上你一顿,瞧你怕是不怕!” 她一时声音提得高了,老汉在后隐隐听见。这老汉姓丁,盍村都唤他做丁老爹,妻子早亡,只得两个女儿相依为命。他知这两女向来情同一身,小女儿秀兰活泼顽皮,胸无城府,最爱跟姐姐捣乱;大女儿香兰性情柔顺,贞静良淑,便是同自家人说个话也要脸红。是以二人斗嘴, 每每以秀兰得胜而告终。做父母的人,少有不疼儿女的。但儿女一多,不免厚薄有别,大抵老实忠厚的一方,受的怜爱更多些。此乃天下至理,便皇帝家也不例外。当下笑眯眯地打趣道:“吵什么?秀兰,你又调皮了罢?香兰,你给爹说说, 爹打她替你出气。” 那姐姐丁香兰尚未答话,妹妹丁秀兰早叫起屈来:“好啊,爹,你又偏心! 怎么是我调皮!” 压低声音道:“喂,你再不替我说话,我就把什么都讲出来啦。” 丁香兰道:“爹自要打你,关我什么事?” 嘴上虽如此说,心下却甚是忐忑,放慢脚步,竖起了耳朵,听她说些什么。丁秀兰抽出背后竹棍,一下一下打着身旁的细竹,笑道:“好啊,就算你不肯帮忙求情,山人也自有妙计……嗯,爹要打我时,我就给他讲笑话。他听得好笑,保准不打我啦。嘻嘻,你说这法子成不成?” 侧过脸来盯着丁香兰。丁香兰脸上微红,屏着气不语。只听丁秀兰道:“这笑话可是亲眼瞧来、亲耳听来的,不是胡编,我说给你听听… …前晚上我喝多了水,肚子涨得好难受, 半夜爬起来小解,模模糊糊听见后园里面有声音。我溜出去一看,是两只狗子!黑地里只见它们一前一后,又拱又刨地,热闹得紧,不知在做什么淘气的事。阿姐你知道,本来我是最讨厌狗子的,连咱们阿黄跟旁的狗打架,我都懒得理会, 谁又耐烦管它们?可是又担心:它们这样乱扒,倘若扒坏了我种的鸡冠花可就糟啦。我只好走过去瞧瞧,一边走就一边想,这两个狗东西真要毁了我的花,哼, 就割下了它的尾巴,种到地里去……” “我悄悄绕到北边篱笆那里,离得老远……啧啧,便瞧见那公狗子好厉害!把母狗子死死压在身下,弄得正欢。我以为两只狗在吵架,可是再一瞧,原来不是的!它……它下面有一条硬东西,又长又粗,好像咱们吃的萝卜一样,直直地插在母狗子那……那个地方,一抽一抽地,弄得不可开交。嘻嘻,阿姐,原来这两个人……啊哟不对,是两只狗,躲在那里做丑事呢。我瞧了一会儿,听见那母狗子汪汪地叫了两声,倒也奇了,不知怎么,我却听得懂的。只听她说:哎哟, 你轻些嘛,人家那里好痛呢。那公狗子听了,便说:汪汪汪,你再忍一下,就快射出来啦。母狗子又汪汪两声,说:你不晓得,人家这样撅着,好累呢。公狗子气极了,啪地一声,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,说道:汪汪汪,他妈的,你怎的这样麻烦?你当俺两个膝盖跪在这儿,就好舒服么?” 讲到这里,再也憋不住,笑得前仰后合。 丁香兰不等说完,便知她是拐着弯儿的骂自己,一张脸臊得通红。前天夜里, 自己同逍遥哥在后院私会,本以为没人察觉,谁知从头至尾都给这妮子看了去, 这……这可真羞人死啦。她此刻只恨没有一处地缝,能教自己躲了进去。丁秀兰忍住了笑,说道:“阿姐,你怎的脸红啦?难道不好笑么?我可还未讲完哩。” 丁香兰道:“还……还讲什么,谁爱听你的疯话?” 丁秀兰道:“怎么叫疯话?都是实话。你不爱听,我自己说给自己听……后来啊,好不容易,那公狗子才把它的脏东西都射尽啦。母狗子又埋怨它射得太多, 弄脏了自己的……嘻嘻,弄脏了自己的漂亮毛 皮。公狗子便哄母狗子说:我明儿一整天都要干件大事,怕不能来见你。可是后天要送你一件有趣的东西呢……阿姐,你想这狗子能有什么好东西送的?我瞧不是臭鱼烂虾便是rou骨头。” “母狗子就娇滴滴地问:你要送我什么好东西呢?什么东西也比不过你对我好……嘻嘻,她真不害臊!……公狗子说:先不告诉你,后天晌午我还翻墙进来, 你在这里等着……嘻嘻,阿姐,我们家的墙这样高,这狗子也翻得过的,真是厉害。今儿便是他们约的日子啦,我心里好奇得紧,咱们最好晌午前能赶回去,瞧瞧公狗子到底送什么给母狗子。你说好不好?” 丁香兰又是害臊又是好笑,再也忍不住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手中砍刀比了比,作势便要捉她。丁秀兰咯咯一笑,逃了开去。 丁老汉隐约听到两人嘀嘀咕咕,说什么“狗子”、“送东西”的话,心下有些起疑。他一向听闻大女儿同本村有名的无赖小子李逍遥走得什近,似乎颇有些意思。那小子自幼顽劣无比,满肚花花肠子,惯会惹是生非、调皮捣蛋,没做过一样正经事,将女儿嫁给他,那是万万不能的。况且即便二人没有私情,眼见女儿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,跟个坏小子整天凑在一起,又能有什么便宜了?自己正该仔细盘问盘问,免得女儿将来吃亏。 想到这里,扬声叫道:“香兰,秀兰。” 二女远远答应一声。丁老汉笑眯眯道:“你们两个丫头,瞒着爹商量什么事?快跟爹说说。” 丁香兰慌道:“哪……哪有什么了?都是秀兰又在调皮。” 丁秀兰一把将竹棍甩出老远,急道:“怎的又是我在调皮了?好,我今后要做个乖女儿啦。乖女儿要听爹的话,我这就老老实实把前晚上的事,跟爹说一说。” 以手拢音,冲丁老汉喊道:“爹——你听着——我跟你说:前天夜……啊, 有个小……我家里……他们……” 她存心捣鬼,故意将话语说得断断续续,声音也是含糊不清。 丁老汉竖起耳朵听了几句,皱眉道:“这丫头,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?爹怎么一句也听不懂?” 丁香兰气得丢下砍刀、绳索,张开手向丁秀兰扑去。两个人从小便嬉闹惯了的,丁秀兰 怎会轻易给她捉到呢?先见她柳眉一竖,便已预加提防;待她两臂一张,急忙一哈腰,反向前冲,泥鳅一般自从她腋下钻了出去,拍手笑道:“啊哟, 没捉到! ” 丁香兰喝道:“瞧我捉不捉得到!” 反手一捞,指尖似已触到丁秀兰的衣角,当即五指疾收,一把死死抓住,笑道:“哈,看你… …咦?” 笑声未绝,惊觉抓中之物轻飘飘地,绝不是大活人的样子,一看之下,却是乱糟糟的一团麻绳。原来丁秀兰身法固然灵活,手段也着实狡猾,先前从丁香兰腋下窜出之际,早将带的麻绳取出,待见她反手来捞,顺手塞在她手里,使了个“金蝉脱壳”之计。丁香兰微微一怔,待到明白过来,丁秀兰已逃出数步,势难追上,只得瞪着眼悻悻作罢。丁秀兰又慎重其事地倒退几步,自觉再无被捉之虞,这才扯着耳朵冲丁香兰吐吐舌头,扮个鬼脸儿,装模作样叫道:“爹啊……救命呐……阿姐要杀人灭口呐……” 丁老汉呵呵笑道:“死妮子,又发癫么。留神妖Jing捉了你去!” 他话音未落,只听丁秀兰一声尖叫,身子如纸鸢一般头下脚上地腾空而起, 直蹿上丈余高的竹梢。跟着唰唰声响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大力拉扯着,向竹林深处飞去,转眼无踪,只隐隐传来几声呼喊。那林梢密密的竹叶如遭风雹,扑簌着纷纷飘落,倒像是下起了漫天绿雨。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,全没半分预兆,丁香兰脸上笑意未尽,却已是目瞪口呆。她只觉眼前一花,似乎飞来一条粗藤样的怪东西,眨眼间便卷走了妹子。只是那东西来去如风,自己根本就看不清是什么。丁老汉离得较远,自然更加莫名其妙。但他到底年岁大,阅历深,一觉事情不对头,立时便反应过来,吼了一声: “秀兰!” 循着那东西的去路飞步追去。竹林密密层层,原本无路,丁老汉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起,口中大声咒骂,举刀一通乱劈乱砍,硬是开出一条小路,追了下去。丁香兰呆望丁老汉身形渐渐消失,待要追去,只觉双腿发软,半步也难移动。她回想片刻前离奇的一幕,愈想愈是害怕,那条粗如手臂、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大藤,在脑海里也是越发的清晰。“是了,刚才 瞧得虽不十分清楚,但妹子确是给这怪东西捉了去的。那……那东西来得好快,到底是什么?” 她深吸一口气,心中怦怦乱跳,想道:“那多半……那多半便是大家说的妖怪了。这几年来,村里不是有许多人给它捉去了么?现下……现下可轮到秀兰啦, 这……这怎么办?” 又想:“早先听水生叔讲过,有的妖怪捉人,是拿来煮了吃的,有的是要修炼妖法用,好再去害人。还……还有的男妖怪,是要……要女人替他生小孩子!” 想到这里,不禁的打了个寒噤:“妖怪都是又丑又凶,秀兰……秀兰可不要替他生……生那个小妖怪。” 这般胡思乱想了许久,突然林子深处“呱”地一声长鸣,不知是什么鸟兽发出的叫声,四下山谷里顿时回声不绝。丁香兰心下愈怕,寻思:“秀兰不知是不是给妖怪捉去的?可是爹去寻她,为什么这久也不见回来?难道爹也……我,我若是回转村里,喊人帮忙,又有哪个敢来?便是……便是逍遥哥肯帮我,凭咱们两人,如何斗得过那妖怪?还……还不是白白送死?我若就这样走了,爹跟秀兰又怎办?” 思来想去,一时间心乱如麻,急得眼泪在眼窝里转几得转,终于夺眶而出。 待到哭声渐止,双眼已是微肿,却始终没想出个法子来。无意中瞧见地上的砍刀,想起是同妹子嬉闹之时,自己随手丢的,心里一酸,暗自咬牙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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